永历十二年,六月四日,福州贡院。
原本乡试、会试用来考试士子的号舍前排满了一个排排的队伍,这些都是来办理七月一日东南科考初测考试准考证的士子,号舍的门前已经贴上了各县的名字,士子们按照自己户籍所在排队。
赵文廷是福州长乐人,长乐距离福州不远,又是人口县,此次前来进行科考的士子很多,足足有四个号舍供其使用,他来的较晚,但是出现后人人拱手相让,这些时日,赵文廷先是为士子们仗义执言,后有奔波劳累,已然成了士子中的领袖了。
“赵兄,来来,请到前面来。”排在最前面的士子邀请道。
赵文廷连连摆手:“此间东南科考,士子无尊卑上下,先来后到的规矩,赵某还是懂得的。”
“赵兄,何进沿兄如何了?”一人问道,口中的何进沿是十二位士子代表之一。
赵文廷道:“何兄那次被殴打重伤,城内郎中治不了,何文瑞长官知道后,已然让人送去了陆军医院,听说怕是左手要截肢了,万幸的是,凶手已经抓住,是延平吴家的人,何长官已经派人征讨去了,说是抓住元凶一并公审法办,估摸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真是可惜了。”众人纷纷哀伤。
自从科考公告公布之后,闽浙士子虽然依旧不适应新制度,但循序渐进且公平公正的制度得到了士子们的支持,消息传遍东南,士子欢腾,许多满清占领区的士子也是偷偷跑来参加考试,江西、两浙都有,可以说,东南开考,着实团结了地主阶层的中下层,彻底惹怒了反动的士绅阶层,这些人开始对考试进行破坏,焚烧免费发放的考试资料,殴打授课的台湾老师,甚至直接针对士子,那日十二位代表便是首当其冲,何进沿便是在回家路上被殴打重伤。
“这个时候,家伙更是要团结一心,决不能让这些叛逆汉奸之流钻了空子,家伙日后学习生活最后成双成队,以免像何兄一般受害,遇到情况一定要想行政官署下辖的治安厅报告。”赵文廷抱拳说道。
“那是自然,不仅在各州府城中要这般,在地方也是如此,我已经写信告知家中,让其一定配合驻军清剿那些不法之徒,这些人邪恶至此,非得斩尽杀绝的好!”当下便是有士子说道。
“对对对,就是,得把他们连根拔起,才有咱们的太平盛世。”
这个时候,钟声响起,一个个吏员提着制式的公文包踏入号舍之中,取出名册与鹅毛笔,高声说道:“在下是为此次参与初测的士子登记造册的吏员,诸位排队好,挨个来吧。”
“姓名。”
“吴正鑫。”
“年龄。”
“十九岁。”
“本人及亲属中是否在满清朝廷中担任文官、武将、吏员,是否........,是否与满清当权者有姻亲、结义这等关系?”吏员抬起头,认真问道。
“这........。”吴正鑫犹豫了起来。
吏员正色道:“诸位士子,在此正告尔等,此间记录之事,会加入尔等户籍档案之中,尔等所言,务必详实,将来参加中级、高级测试,入职行政机构,都会再行细致审查,莫要以为在此隐瞒便是可以逃脱惩戒,将来若发现尔等撒谎,职位取消、学历革除、还会有牢狱之灾,切记,切记!”
吏员话音一转,又道:“何长官有明令在,东南科考不动刀兵,便是今日汉奸洪承畴在此报考,也只是不发准考证而已,也不会伤其性命,动用刑罚,诸位可安心上报自家之事。”
吴正鑫待吏员说完,小心说道:“家父只考过了长乐的县试,族中亦有一伯父在前任福建巡帐下做幕僚,却是数月前死在了漳州,学生也只知道这些,再不知其他了。”
“令尊现在何?”吏员问道。
吴正鑫道:“现在长乐老家。”
吴正鑫的的父亲也只能算个士子,也就是读书人,其连童生都不算,按照明清的规矩,刚通过县试的他还要通过府城的府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而童生通过院试之后才能成为生员,也就是秀才,一直到了秀才,在科举制度下,勉强算是特权阶层,虽然不能当官,但却有减免税、蓄奴、免刑等特权,而在已经公布的《科考布告》之中,直系亲属哪怕是满清的秀才,也只是罚其一人,并不株连其家庭,而所谓的惩罚也只是废除其特权、剥夺其政治权力(参加考试、参政)罢了,只有此人妄言乱为才会有牢狱之灾,吴正鑫有连童生都不算的父亲,根本不算什么。
“你那伯父与你血缘亲近吗?”吏员问道。
“虽是本宗九族,但已经在五服之外了。”吴正鑫认真回答。
吏员点点头,说道:“那便没有问题了。”
说着,吏员把填写好的准考证盖上印章,交由了吴正鑫,吴正鑫仔细收好,继而是下一人。
此次颁发准考证书,实际上就是进行初级的政治审查,就是要把士绅子弟给揪出来,部分的士绅要么逃去了临省,要么龟缩在乡间,派遣来的子弟要么隐姓埋名,在审查时说谎,要么就不敢来,初级审查根本审查不出什么来,主要目的除了收集第一手的资料,便是表明政治态度,公告天下,合众国并不进行范围的株连。
而参与此次考试的,家中要么毫无背景,要么有童生的亲属,顶了天有个秀才支撑家族,即便是与秀才是直系亲属,也可以参与此次考试,但考试之后,须得三年之后才能参与入职测试,也就是三年内不能担任公职,而举人、进士的家族就倒霉了,剥夺政治权力一项,便是追求举人的五服亲属,进士的本宗九族,而在满清朝廷担任官职的,还要再扩,而想要免除罚也很简单,便是与自家亲族分宗、分家,只要公开宣布解除关系,便不会再有限制了,但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这么做。
当然政治审查还有另外一项功能,那就是一些关键职位或者涉及机密的职能部门,只收取一些身家清白的贫寒子弟。
轮到了赵文廷,已经经过了数十人,赵文廷便是自报家门:“..........福州长乐人,本人为为伪清长乐童生,家父是崇祯十二年的举人,伪清占领福建时并未仕清,族亲之中,叔叔全家已经迁居海外,吕宋亦或者南华,具体不知,另有一五服外族亲为浙江某镇千总,具体不详,族中再无人供职满清,家父一同年似在延平王麾下效力,但已经是数年前之事,生死不明........。”
赵文廷的算是有些背景的,让吏员不得不查看相关的条款,查看之后办法了准考证,宣布合格。
到了下午,贡院依旧是人声鼎沸,只是站在吏员面前的不再是长袍冠巾的读书人,反倒是一些短打衣衫的年轻男子,一年轻人道:“我叫张发,福建长乐人........几代人没有读书,当官的,听说我堂哥先是当了鞑子兵,又是投了延平王,死活不知道了,我爹是长乐张记酱菜铺的老板张矩兴..........。”
他这一自报家门,很多人都是笑了出来,但东南科考就是这般,只要识字的就能参加,不论士农工商,待张发说完,吏员说道:“你不能参加!”
张发脸色一变,说道:“凭什么,我都问过了,只要认字的,都能参加,我虽然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但我会记账算账,凭什么不能参加。”
“就是就是,说好的都能参加的,怎么又成了头巾能参加的了。”身后一批商贾、匠人出身的声叫嚷起来。
吏员敲了敲桌子,说道:“张发不能参加不是因为他是商人子弟,是因为他的年龄,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超过了东南科考的年龄上限,公告上不是说了,三十五岁以下者......。”
“谁说我四十二了,我才三十四,你们看看,我这样像是四十多的人吗?”张发声吼叫。
“你方才不是说你万历四十四年生人吗?”吏员问道。
张发连忙辩驳:“我方才说错了,我是万历五十二年生人。”
“放屁,万历有五十二年吗?”当下便是有人骂道。
“来人,把这人闹事的狂徒给我叉出去!”吏员对一旁的护卫喝道。
“下一个!”待安静了下来,吏员继续主持秩序。
“我叫张晓才,今年十七岁,祖上没有人当官,堂伯先当鞑子兵后投延平王,我祖父是长乐张记酱菜铺的老板张炬兴,父亲是刚刚被叉出去的张发........。”这年轻人说着,众人哄堂笑,吏员则是说道:“你告诉我,你父亲多年龄,不要说谎,说谎是要剥夺初测资格的。”
“四十二了。”张晓才老实说道。
吏员点点头,给这个年轻人颁发了准考证,贡院也再次恢复了秩序。
类似的政治审查在闽浙地区所有的州府都在进行,按照东南科考定下的规矩,初测在每个县都有测试点,但是中级测试就要在府城进行了,高级测试则要在福州一地举办,但并不硬性规定考生返回户籍所在地考试,在任何一个法定的考场都可以参与初级测试,因此导致士子量聚集在府城乃至福州这个省城,仅在福州一地参与初级测试的士子就有超过四千人。
原因其实特别的简单,对于有志于参知政事的士子来说,初级测试根本不算什么,关键还是在中级和高级测试,城市有更多的学习资料和台湾请来的老师,也有志同道合的学子一起共同学习,比在家里闭门造车要好的多,而东南科考根本不是传统科举,考试的知识驳杂而广泛,一个人死学肯定是学不会的。
颁发准考资格已经是三日之后,没有得到准考证的,也只能等明年的了,按照要求,福州的士子要以县为单位,聚集一起,一来由考务官讲解一些考试的规则和注意事项,二来告知初测考试的考场。
长乐的考务官便是那日吏员,长乐士子一百多人聚集在一院落之中,吏员拿着名单进行了点名,发现长乐一百四十五个人都是到了,赵文廷原本以为要进行讲解了,却是忽然冲进来三十多个手持火铳的士兵,赵文廷一下紧张起来,护住身边士子,问:“这位人,这是何故?”
“你们这是要焚书坑儒么?”一个皮肤白皙的士子叫道,然后面朝士子,喊道:“家不要怕,一起冲杀出去,告知天下东番恶行啊.......。”
院门已经完全关闭,士兵们组成人墙,刺刀林立之下,士子们哪里敢动,不消多时,白荣安出现在众人面前,说道:“诸位士子莫要担心,本将是来抓隐匿在你们中的奸细,绝不伤害尔等。”
“将军,如何知道我们之中有奸细?”赵文廷问道。
白荣安笑了笑:“本将也不知道,但前些日子贡院办法准考证,那些奸邪之徒想要混入其中,又怕被人识破,多半是混进别的州县队伍之中,此番长乐的士子人齐整了,不是长乐的,自然就是奸细!”
白荣安也并不是无的放矢,要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人文气息最浓厚的江南地区,读书人也是少数群体,而且相互之间多半认识,毕竟他们要一起上学、考试,平日还一起游玩,切磋学问,同乡之间,一个不相识的,那几乎是没有的。
赵文廷一听也是有理,他说道:“诸位士子,咱们相互之间认一认,熟识的人站在一起。”
白荣安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们各自找认识的人站在一起。”
说着,赵文廷已经与七八人站在一起,他是长乐的童生,认识的人最多,而一起上过村学、县学。或者邻里之间的人也站在一起,不消半刻钟,只剩下七八个孤零零的人站在那里,一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急匆匆的走来走去,竟然一个不认识。
白荣安上前拿过他的准考证,道:“秦善明,家住蕉岭巷,你们不认得吗?”
“将军,小生确实是长乐人,只因家境贫寒,在家学习,与这些人并不认得。”秦善明道。
白荣安咧嘴一笑:“那你自己证明自己清白了。”
秦善明焦急之中看到了张晓才,说道:“对了,家母时常去张记购买酱菜,他家的酱黄瓜很好吃,另外......对了家母说过,张记的老板娘很胖,腰像水缸一样粗。”
“你妈的腰才像水缸一样呢。”张晓才立刻骂道。
白荣安问:“他说的可是实话?”
张晓才低下头,说:“却也没有水缸那么粗,顶多像酱菜缸。”
秦善明又说:“家母说,那老板娘要为他子娶亲,看中的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
张晓才羞涩的点点头,白荣安问:“既如此,你为何不认识他?”
秦善明连忙拱手:“学生......学生身份卑微,才学浅薄,不敢见人。”
白荣安把准考证还给秦善明,说:“你清白了,去吧。”
“你们呢,自己招供还是让本将在审问?”白荣安提着一把刀,看向其他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