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度一时愣住,回思方才说的那些‘逆不道’的话,恍惚间已经是心中刺痛,他自幼少见父亲,幼年时总听人说父亲如何英武盖世,那个时候,他发愤图强,就是想着快些学得本领,长了好随父亲征战天下,成为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可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和满足,他的心也早已不是纯粹的建功立业,他所有的努力,也不是追随父亲的脚步,辅佐、孝顺英雄的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做事想事时,眼睛总离不开那金色御座,那属于父亲,却更希望属于自己的至高无上。
“都怨老二,没有他就好了!没有他,一切都应该是我的!我也不会变的不忠不孝,也不用做那些不择手段的事情。”沉默了许久,李君度忽然爆发,声吼道。
李君度挥舞着拳头,满面狰狞,心中怒火翻腾,宛若野兽一般,似乎下一秒就会起伤人,然而被他狂吼所惊动的女却忽然哭,稚嫩而清朗的哭声把接近疯狂的李君度惊醒,涤荡着他混乱而疯狂的内心。
李君度再次愣住,伸手去触摸女滑腻的小脸,这一刻他只是一个父亲,心中也只有温暖。
年轻的英王抱起女,轻轻摇晃着,看着稚嫩的女回思着自己的人生,他轻缓的说道:“我娘生了我就离家清修,在我娘的眼里,父亲的形象是两个极端,他既是覆灭士夫,要争夺明天下的逆贼,也是拯救民族于危亡的英雄。即便如此,我娘却也没有说过父亲一句坏话,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是告诉我,要好好习练本领,做一个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比老二七岁,那七年里,我是李家唯一的子,父亲征战在外,少有回来,但每次回来,他都会告诉我政治和军事的斗争是险恶的,在战争中,一个人,哪怕是被万军拱卫的统帅,生命也脆弱的像一张纸,一枚流弹,一支箭矢,一次马失前蹄,或者只是夜里着凉,就会落得马革裹尸身死他乡的结局。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百战百胜的父亲也不只是荣耀,年幼的我不想让他死,我问他,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父亲说,要坚强要勇敢,做个男子汉,长了辅佐他成就业,他死了,替他完成梦想.........。”
说到这里,李君度眼泪流下,积郁心中多年的愤懑发泄出来:“他的话,我听了,我做了,我也做到了!我做的,比他想象的要好,可是现在呢,他有了老二,有了太子,就不再需要我了,他的一切属于老二了,我这些年付出的努力,打拼下的一切,也都是老二的,凭什么,这不公平,同样是父亲的子,老二不仅要拿走原本属于我的那一份,连我自己用命换来的那份也要一并拿走,我不服,我不服!”
“王爷,你出身皇室,不是普通人家,父辈留下的财产可以分,可帝国的基业怎么能分?”沈有容握住丈夫的手,小心翼翼的说道。
李君度道:“我也不想分,但是我不得不争,这次回来,你也看到了,老二长了,有了心思,不是那个追着我屁股叫哥哥的小家伙了。这些年我东征西讨,在军中的威望,掌握的权柄甚至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夸赞和认可,在这个未来皇帝的眼里都是威胁。
兄友弟恭是不可能了.........再也不会有了,但是我不会让步的,他做了皇帝,我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一个半生碌碌无为的闲散王爷,或者像前明一样,被圈养在某个城市里,我的子子孙孙都只能当吃了睡睡了吃的猪!我不会允许这些发生,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要去当一头猪。”
沈有容认真说道:“王爷,你要争的是皇位,不是父亲的遗产,皇位是皇帝之位,皇帝是什么,是万民之主,帝国亿万臣民所仰仗的人.........。”
“你什么意思?”
沈有容道:“那个位置关乎帝国亿万子民的生死和幸福,不只是一尊宝座,一枚玉玺。王爷,或许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会赢得皇位,可你赢了,你就是一个好皇上,一个帝国臣民需要的皇帝吗?
现在的王爷沉浸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眼里只有太子的威胁和皇帝的认可,你可有为帝国亿万臣民想过,我不知道太子会不会成为好皇帝,但现在的王爷肯定不会。王爷觉得我一直不支持你,王爷有没有想过,你什么值得我去支持的吗,我与你夫妻一体,同生共死,我即如此,天下臣民呢.........。”
“你认为我做不了一个好皇帝,我会比父亲做的更好!”李君度咬牙说道。
“不,你不会的。父亲是个伟的人,他的伟不只在于他的武功盖世,而且还在于他的审时度势,父亲知道天下需要什么样的皇帝,即便那种需求非他所愿,非他所及,他也愿意去努力,去尝试,若不然,也不会怜悯那些刺杀自己孙的朱明遗孤。王爷何曾怜悯过他们,只知道他们是逆贼,要杀的干干净净.......。”沈有容丝毫不躲闪来自丈夫的眼神,用最平缓的语气说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是多么的紧张。
李君度放下女,怒目而视:“他们本来就是逆贼,该死的逆贼!”
“是,他们是逆贼,但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生命,而不是冰冷的数字,他们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冤屈,因为无人理会无昭雪,所以才成为逆贼。
王爷,北伐未开始,时代却已经变了,这不是那个征伐天下的时代了,只有开国皇帝才能享受‘打胜仗就能得到支持’的待遇,那是父皇的时代,注定不是您的时代。在将军的眼里,士兵的生命只是数字。这话您无数次的说过,不好听,但却是事实,优柔寡断注定当不了好将军,但优柔寡断却是一个和平年代皇帝的优美品格。
王爷,天灾已过,盛世将临,父皇二十年做到了汉王朝的奋六世之余烈,下一代皇帝什么都不做也会拥有盛世福泽,那便是无为而治。所以即位之君可以不英明,但一定要仁德。帝国已经不需要第二个铁血无情的皇帝,而是需要一个不把生命当戏的仁君。
您是天命富贵的王爷,可帝国的亿万百姓呢,他们希望未来的皇帝珍视他们的性命,您如果没有想好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去竞逐帝位呢?”沈有容抱着了丈夫的肩膀,温柔的说着:“王爷,你是皇帝的子,想做皇帝没有什么错,但不要为此把自己变成野兽好吗,如果权力让您的灵魂堕入地狱,那我希望您不去竞争它,这些时日,我看到您丢掉了太多美德,我不会阻止您去追求梦想,但请你也不要让我失去丈夫,让安失去父亲。”
晚上,御书房。
李明勋揉了揉眼睛,把书放在一边,预备就寝,侍者帮他脱去外袍,坐在床边的时候,乌以风进得门里,挥手示意侍者退下,把以红色纸盒放在李明勋的面前,红盒秘报,都是直奏御前的秘密,李明勋打了个哈欠:“哪里的?”
乌以风低着头:“回皇上,英王府,要直送御前不容迟误,事情紧急。”
李明勋怔住,又问:“英王那边上次来密奏是什么时候?”
乌以风道:“是英王回程的时候,侍卫长林西塘在长清观捉了两个朱明复国者,私自沉了海。”
“这几日京畿可有调兵之事?”
这下轮到乌以风愣住了,英王府的密奏,十万火急,是否调兵,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两个字——造反。他迅速回忆了一遍,坚定的摇摇头:“没有。”
李明勋略略点头,伸手拿过红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纸张,写满了蝇头小楷,李明勋明显的迟疑了:“阿风,你说我会后悔看这些吗?”
乌以风摇摇头:“卑职不知,卑职只知道皇上英明。”
李明勋看了看这个年轻的侍从官,他是老护卫长,现在的陆战队司令乌穆的子,耿直老实,和他父亲年轻时候一样忠诚。
犹豫少许,李明勋终究是打开看了,密奏的内容正是英王夫妇回王府后的交谈,如实记载了英王夫妇的言论,看着看着,李明勋皱紧的眉头舒展,继而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却是又哭了,乌以风小心的观察着,他在皇帝身边多年,可从未见过皇帝短时间内有如此多的情绪变化。
但不管怎么着,乌以风感觉其中的内容是好的,不然皇帝也不会开心到哭。
“好媳,可旺三代,古人诚不欺我.......。”李明勋躺在床上,喃喃自语。
乌以风长舒一口气,把散落在床上的文稿收好放进红盒,低声劝道:“皇上,夜深了,您就寝吧。”
李明勋没有回应,乌以风扯过棉被,盖在了他的身上,悄悄退了出去,李明勋捏住被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脸埋在了被子下面,心中想起了长子的点点滴滴,从一个人见人的小肉团一步步成长为英武盖世的帝国英王,这个孩子是无可挑剔的,自己给他的太少,他却回报了太多,而不知不觉间,竟把一个孩子逼成了这样,如果不是他运气好,有一个好妻子,或许一步错就能踏入深渊,而身为父亲的自己却无从得知。
第二天一早,英王应召入宫,进了御书房,就看到李明勋在炕上靠在软垫,一块沾满水的布盖在脑门上,脸色苍白,神色有些萎靡,而太子则在一旁侍奉着。李君度微微一愣,立刻跪地行礼:“臣恭请圣躬金安。”
李明勋睁开眼睛摆摆手:“起来吧,我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安不安的。”
李君度又向太子行了礼,才是问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如何身体不适,该早早告知臣,臣也好入宫侍疾。”
“回英王的话,皇上思绪紊乱,心中郁结,又有些着凉,所以有些发热,将养几日就好了。”太医院的医正小心回到。
李明勋道:“听到了吧,我身体没事,成太医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劳烦成太医去各宫传话,省的挨个来烦扰,我和太子、英王好好说说话。”
太医退下之后,李明勋拿下脑门上的帕子,在两个子的帮扶下坐正了,说道:“年关将至,今年我让内阁、元老院和议院都派人来,说是参加正旦朝会,实际还是把各实权机构的头头弄来,给北伐定个正经的时间、计划来。”
说起北伐,李君度两兄弟都是竖起了耳朵,李明勋又说:“一直让统帅部那边先拿个计划来,奏上来的计划千奇百怪的,我都看了,却也不合我心意,到底是统帅部没个管事的人,心不齐,我本想年前专盯一下,可这又病了,年纪了,有时候总觉得力不从心,前沿的裴成义要回来了,北伐计划要快点筹备.........。”
李明勋絮絮叨叨的说着,兄弟二人却是心中全然明白了,皇帝生病不假,可也没什么事,是借着这个由子让子挑起统帅部的重担,负责北伐筹备统合之事,二人低着头,心里却决定要把这个差事拿下。
“年前年后的要把正式的计划拿出来,手边的几个人,李德灿何文希不懂作战,荣王被元老院事务缠身,高锋虽是陆军部长,可也不合适,有将帅之才的,又拿来能用的,也就只有君度了,你把这个担子挑起来吧。”李明勋说道。
李君度满脸高兴,欣然接下任务,李明勋交代了几个重点,才是让他退下了。
太子难掩失望,就差直接问皇帝,你不是答应不让英王参与北伐么?李明勋拿过一张单子,也不看太子,问:“知道为什么是你哥不是你吗?”
李君华摇摇头,李明勋道:“你哥有那个能耐,你没有,就这么简单,你如果不服或者不甘,就去跟着看,看着学。你是太子,是储君,未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皇位只有一个,我给不了你哥,可我至少得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臣明白。”
“我让人在库里挑了几件还算拿出手的东西,你拿这个单子提了,和你母后准备的那一份,一并送你哥府上去,记着,这单子上有几样是单送英王妃的。”
李君华拿了单子退了出去,不消多时,乌以风进来,说道:“皇上,皇后来探疾。”
“让皇后回去吧,告诉她我很好,发烧是发烧了,但没烧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