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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墩兔汗牵着铁蹄马走在荒凉旳戈壁滩上,目及黄沙一望无际,透着苍凉与绝望。
其实不单祁连山另一端的刘承宗在心里骂绰克兔,祁连山北边的虎墩兔也是如此,绰克兔的信来的不是时候。
自从去年冬季发起东征,进攻已经降金的科尔沁起,察哈尔与后金剑拔弩张,只待一场战。
但虎墩兔心知肚明,即使横扫右翼三万户,他依然打不过黄台吉。
因为他有的游牧骑兵,黄台吉有;他没有的正规步兵炮兵,黄台吉也有……甚至哪怕同样是游牧骑兵,他的蒙古军队都比后金的蒙古军队弱。
游牧并不是重在游,而重在牧,实际上如果有的选,蒙古人很乐意长久驻扎在一个地方种地。
不论是匈奴人、鲜卑人还是蒙古人,在漠北、漠南、漠西,都种地。
只不过天下之,好地都被南方邻居抢完了,居住在不适宜耕地的土地上,不得已才选择游牧,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能凭借坚韧和吃苦耐劳,在蒙古高原开垦出一块块细碎的耕地。
但收成着实摆不上台面,游牧最重要的生产方式就只能是游牧,农业和贸易、掠夺、狩猎一样,只能退居其次作为生产补充。
实际上每个部落就像一座巨的移动城镇,以几年为周期,沿固定的路线游走,在固定的位置扎营。
部落之间祖祖辈辈摸索出的行进路线井水不犯河水,夏季驻扎在不易被水淹、少生蚊虫的夏季牧场,冬季驻扎在背风取暖的地方。
商人知道该去哪里贩卖、匠人知道该在哪里做工、贵族也知道各个部落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
这些行进路线汇成整个草原,就像无数道连线题,汉人无法把每片草场和每个蒙古部落一一对应,就像蒙古人不知道高粱河上的小驴车究竟属于谁一样。
但草场对应的部落,是属于牧民的常识。
虎墩兔的察哈尔西迁, 破坏了土默特旧有的生产路线;黄台吉的西征, 也同样毁掉了察哈尔的生存根基。
离开固定草场的游牧者, 即使站在新的草场上,也和汉地离开家乡的流寇一样,是无根之萍。
因为在一片陌生的草场上, 人们不知道哪里是好草、哪里是烂地,不知道哪里有冷风、哪里能避寒。
而在土默特归化城范围的前套, 更严重的问题是那里已经不适合种地了, 但凡卜失兔有俺答汗一半军力, 察哈尔做梦都别想收服右翼三万户。
效忠察哈尔汗的贵族们正忙着在归化城探明草场,突然听说后金黄台吉正煽动诸部, 欲兴起兵向西决战,一时间人心慌乱。
虎墩兔以为自己这察哈尔汗能乾纲独断,但实际上他不能。
内忧外患之下, 绰克兔台吉一封书信, 说他在青海抢了汉人元帅府谋做家业, 请汗到高原上休养生息, 重塑蒙古汗的无上荣光。
一边是难以战胜之强敌,一边是蒙古帝国的西南孤忠, 如何选择?西迁。
其实虎墩兔想要西迁,并不是占据青海,而是想要以青海为跳板, 跃进乌斯藏,总之……离黄台吉越远越好。
只不过如今, 整个蒙古汗庭驻帐于甘肃凉州边外的绿洲边缘,虎墩兔汗的内心却格外抑郁。
他长途跋涉, 终于到了这个离青海最接近的地方,却被告知绰克兔死了, 死在一个叫刘承宗的人手里。
虎墩兔一直以为自己能乾纲独断,可断着断着,发现自己快把自己断死了。
此时来时路已经回不去了,冒着风雪东迁,很可能再冻批一些部众,而且麾下的蒙古汗庭也随着西迁成了散装联盟,回东边也未必还听他的。
就算听, 归化城也可能被黄台吉夺了。
北边是沙漠,那路没法走,能选择的就只剩西和南。
西边不能走,那边是鞑靼的老朋友散装联盟卫拉特, 早几十年前经常给明廷当雇佣兵,闷着坏断俺答汗进青海的路。
那帮林中百姓也是察哈尔汗的死敌了,不可能给他献上食物。
往南是甘肃边军,刘承宗则在甘肃边军后面等着他。
戈壁滩上,虎墩兔四顾茫然……后金、卫拉特、甘肃边军、元帅府,他是对上谁都没必胜的把握啊!
蒙古的部落形态,决定了草场就是蒙古人的命,离开草场就意味着丢掉性命,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他西迁。
甚至一开始部众是愿意的,直到虎墩兔带着他们走到下一片草场,部队浩浩荡荡西走,不少人就越来越落后,最后便留在别人的草场休养生息。
以至于抵达凉州边外清点人口牲畜,他麾下只剩六万七千余人、更惨的是其中仅有五万出头的男女老少能骑马放箭,可只剩下四万多匹马、四万多头牲畜。
这种情况令虎墩兔举棋不定,狭长的甘肃非常容易突破,过去土默特进入青海, 多次横穿宁夏甘肃, 甚至有时会不穿甘肃而横穿陕西西北部,明朝在西北的人口很少, 面对突如其来的穿越, 很难组织防务。
但横穿甘肃之后要再横穿祁连山,若穿一半被刘承宗闷头揍一顿,虎墩兔就完了。
所以他决定放下身段给刘承宗写一封信,寻找避免战争的机会,派弟弟粆图台吉先行去往青海。
接到这个使命,粆图台吉带着兄长的使命与蒙古帝国勇士的勇气,辞别了家人,当天他的老婆就去把汗骂了一顿,要不是被虎墩兔的妹妹拉走,没准还得上手。
在虎墩兔汗掌国的这些年,因其‘先里、再外’的指导思想,漠南蒙古已经有近二十万人战死,就连虎墩兔本部都损失了四万。
虎墩兔从未亲自与后金黄台吉交手,一直在忙着打自己人。
而在西怨东仇的环境下,虎墩兔的使者,死亡率可能高居天下诸国同行之首。
最早虎墩兔给努尔哈赤送信,双方互扣信使、互杀使者;后来崇祯皇帝登基革除赏赐,虎墩兔让妹夫、察哈尔本部中军万户贵英恰台吉找明朝要赏,他妹妹就成了寡妇。
粆图台吉抱着必死的信念接下使命,可他的老婆并不想像公主一样变成寡妇。
粆图台吉一路扮作香客小心谨慎,甘肃边军没对这些人多做阻拦,以礼佛为名进藏是传承自俺答汗时期的老手段了,对明边境的守军来说一直都很好使。
最早是因为俺答封贡,上面的官员比较照顾右翼三万户的蒙古人,后来在基层就成了惯性。
长久以来,西北边军吃最少的粮、挨最毒的打,他们的使命并不是让这道防线固若金汤,只要它不被敌军占领就足够了。
何况防也防不住,甘肃的绿洲幅度退化成沙漠,如今河西走廊下游已经完全废弃,只剩张掖与祁连山北部靠雪水消融还在苦苦支撑。
防线对这些香客来说,几乎形同虚设,只要交出些钱财,边军并不在乎少数蒙古人过境是为了上香还是上坟。
这让粆图台吉的心情稍稍轻松,不过刚翻过祁连山,粆图台吉就因为一只羊被逮住了。
元帅府的海北县和甘肃镇并没有明显的地界划分,居住在祁连山的番部一边是明朝的纳马番、一边是海北县的编户民,甚至今年秋天小拉尊都跑进乌斯藏,还有番部首领从山里出来赶着添巴去给小拉尊交呢。
当地人口几乎没有流动,突然冒出几个贵族模样的蒙古人说要买羊,而且还说自己是进藏的香客。
可把祁连山里的番部首领高兴坏了,都这年头了,元帅府的文成娘娘像都修到日月山顶了,土默特都没了,正经人谁还进藏上香啊!
粆图台吉直接被一路押着脖按进了陈钦岱的海西县衙。
所幸陈钦岱有蒙古血统,一听是给蒙古汗送信的,亲自带人护送到俱尔湾,粆图台吉这才踩着崇祯五年的尾巴进了元帅府。
除夕夜里的新城元帅府,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除了驻军边防的将领、知县,帅府诸多将官齐聚一堂,西宁的诸多土司也应邀携家眷至此。
西宁的十三家土司别管关系好坏,倒是都来了,只不过有的带了家眷、有的没带家眷,不过人们的心态却不一样。
李天俞的神情忐忑,一直想找机会跟刘承宗单独相,不过刘狮子没给他这机会。
祁国屏更像是过来打探情报的,表面上很自在,心里紧张得够呛,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参加聚会的将官脸上游走。
至于其他的小土司,似乎都是眼红陈师文得了八角城千户的职权,过来也想给自家讨要个官职,要么就是想听听元帅对俱尔湾明年的规划,看看怎么能从中赚点钱。
就在这时,堂外护兵来报,陈钦岱带着粆图台吉来了。
刘承宗先把陈钦岱叫进来,问了问粆图台吉是谁,随后才让护兵把粆图台吉带上来。
粆图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众目睽睽的状态见到刘承宗,不过心理素质还算不错,欠身行礼后磕磕巴巴说道:“我是汗的使者,带有汗书信一封,呈交刘承宗将军。”
将军?
堂中众人的表情有些诡异,陈钦岱更是瞪眼睛斥责道:“我早告诉你这里是元帅府,你在那里瞎说什么?”
刘承宗端着酒杯的手定住片刻,放下酒杯抬手示意陈钦岱不必多说:“让他念信,你来译。”
陈钦岱随即应是,站在一旁催促粆图台吉念信。
其实粆图台吉心里也忐忑得很,他并不是故意要拿这个架子,只是好歹蒙古汗对标的是明皇帝,他没有办法在刘承宗这卑躬屈膝。
眼看刘承宗没有发怒,粆图台吉才吞咽口水,取出书信做了几个深呼吸。
刘承宗等人正疑惑呢,就听他一连串念道:“林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致书青海湖之主刘将军。”
说罢,脸红脖子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的粆图台吉,终于像条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喘了口气,看样子比宰一头马还累,看向陈钦岱。
陈钦岱都傻了,含糊其辞的念出几个字,小声嘀咕‘这他妈也太难为人了’,摇摇头对粆图台吉道:“你,你再说一遍。”
粆图台吉一瞪眼急了:“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行了钦岱,我差不多听明白了。”
刘狮子发现自己的海北知县蒙古言语也不太行,摇着头没好气道:“虎墩兔、成吉思汗、车臣汗、拔都、岱青啥的,妈的好几个人吓唬谁呢,他们想跟我宣战?”
陈钦岱心说帅你这个蒙古言语水平就别现了,急得又摆手又摇头:“不是帅,就蒙古汗一个人,都是称号。”
这话一出,堂中本来挺紧张的气氛转眼消弭,一众憋着笑的土司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都笑了起来。
刘承宗也跟着哭笑不得,看着众人哄堂笑,在堂中局促不安的粆图台吉,便摆手道:“算了,信先给钦岱,让他给我念吧,你是虎墩兔的弟弟?”
等陈钦岱翻译完,粆图台吉还在心里埋怨自家兄长的称号长呢,眼看自己冒险拿出的架子被这称号全搞没了,索性把信递过去,点头说道:“对。”
“也别在中间站着了,来了就是客,自己找地方坐,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说罢,刘承宗才对陈钦岱道:“来给我念念信。”
其实这封信也就称号比较绕口,内容比较简单,意思概就是四十万控弦蒙古之主虎墩兔,应绰克兔台吉之邀进入青海,可绰克兔却被刘承宗杀了。
虽然过去他和刘承宗没有仇怨,但自己人被刘承宗杀了,若没有表示,以后谁都不会听信他的威名,所以刘承宗必须赔礼道歉,并让出一片牧地。
赔礼道歉的规格,至少四万只羊或四万两白银才行,如果这样,他愿意册封刘将军为青海元帅。
否则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老天爷会决定谁才是青海之主。
刘承宗听陈钦岱念完信,环顾堂中众人,别管是土司还是部将,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家没有愤怒、没有惊惧,只有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与滑稽。
因为傻子都能听得出来,虎墩兔想要羊,羊这个的东西的价格啊,在贵点的地方,概是六七钱银子一头,在西宁,是三钱到四钱一头。
最离谱的是粆图台吉,就刘承宗听陈钦岱念信这一会的功夫,找不着人了。
再仔细一看,这家伙挤在谢二虎旁边对着满桌子菜哐哐开干,全场吃得最欢的就是这外人中的外人,造饭能力顶至少八个陈土司。
粆图台吉本来不想找地方坐下,可他往别人桌上一瞄,全是肉,一点菜都没有……鬼使神差的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我不是馋。”虽然察哈尔已经出现人吃人的情况,但粆图台吉仍然塞了满嘴肉跟谢二虎解释:“我愿意用我哥一半称号发誓,真不是馋,你们饭菜,能看出能不能打。”
突然间,他听见陈钦岱在叫他,赶紧边往下咽边擦被东坡肉吃出满嘴油的嘴,猛灌了两口水才对谢二虎道:“挺能,挺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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