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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被破,她就再无言以对,捏着裙带像一只幼猫一样耷拉着头。
“我想见兄长……”
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然怕他不快,又连忙捂嘴竭力抑住。
张铎放下手上的鞭子,一手拉起垮在手臂上的衣襟,直身提过陶案上银壶,就着自己饮过的只杯子,重新倒满,伸臂递到她眼前。
六日来,这是席银受他第一份好,然而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反而越发不安,怔怔地不肯接。
见她不动,张铎索性将手臂搭撑在膝盖上,借孤独的灯光看着她。
“你还剩四日的命,除了想见你兄长,不想做点别的事吗?”
席银抬起头来,“奴……还能做什么事。”
张铎一笑,抬了抬手腕,没有应她的问,只道:“先喝水。”
***
二月初十。洛阳实入初春,草茸絮软,北邙山一夜吹碧,洛水浮冰尽溶。
赵谦叼一根茅,在内禁军营前的溪道里刷马,水寒马惊跃,溅了他一身的脏水。赵谦一下子跳到岸上,抹了一把脸。
“这软脚马,看老子不教训你。”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赵谦忙回头看,见不远的垂杨下立着一个女子,身着水红色袖绣玉兰花的对襟衫,正掩唇笑他。赵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把搭在肩膀上鱼鳞甲穿好,抓着脑袋朝她走去。
“平宣,你怎么来这了?我这可都是粗人……”
“来找我哥。去他府上没见着他,江伯说他来你的军营了,我就过来了。”
她说着,半垫起脚朝他身后看去。“嗯……他在哪呢,我得了好东西带给他呢。”
赵谦忙挡在她面前。
“欸,他在刑室里。你姑娘家怎么去得。”
“刑室?”
张平宣蛾眉一蹙。
“你们又要杀人了?”
“ 不是我们要杀人……”
赵谦脑子浅,生怕她要误会,径直就卖了张铎。
“是你哥在审犯人,你什么时候见我杀过人。”
张平宣撇了撇嘴:“你少骗我,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哥自请待罪,行刺案了结前不主持朝政,这会他不该跟你喝酒吗?审什么犯人。”
这一袭话倒是很通透。
自从前日廷尉正呈了廷尉夜审女犯的罪状上去,张铎便上奏自请卸官职,皇帝见此慌乱了,一日三驳。谁知张铎又递了一道待罪不入朝的奏疏上去。他不在朝,赵谦等将士尽皆观望,以至于东伐的军务无法议定,连张奚都有些无措。
皇帝更是心慌,口不择言地把辅佐自己多年的几个老臣都口诛了一通。朝中一时人心散乱。好些人堆到中书监官署来请见,却又被张铎以待罪不宜相见的理由给赶了回去。
张平宣是徐婉同张奚所生的女,虽不是同胞兄妹,但毕竟是一母所生,张铎纵与张氏不容,但到底信自己这个妹妹。换做平常,张平宣每隔一日便会过来,替他规整规整清谈居,擦拭观音座上的灰尘。这十日,张铎连她都避了,她也有些纳闷,于是找了个送东西的由头,过来寻他。
赵谦见她这架势,有一定要见到张铎不可的意思,多少有些后悔自己没守住嘴。
“你哥是做事的人,姑娘家知道什么呀。”
张宣平看了他一眼:“对,你和哥哥都是一样的人,做事做得人情亲情都没了。这几年,母亲被关着,哥和父亲都成什么样了,你也不劝劝他,就知道跟进跟出的……”
她说着就往前面走,细软的草絮粘在她耳旁,赵谦忍不住想去替她摘下,谁知道她突然回头,吓得赵谦忙收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耳朵烫。”
张平宣乐了,凑近他道:“被我说恼了?”
“胡说,我恼什么。你哥最近才恼呢。”
张平宣仰起头,头顶新归来燕子从容地窜入云霄。
“也是啊,我在家听二哥说,父亲十日前,又在东晦堂前责罚了哥,接着就出了待罪的事,我原本想着过来帮着江伯他们照料照料的,谁知道哥让江凌来说,不让我过去…… 欸?”
她找了个话口,转身问赵谦道:“这几日,都是谁在打理清谈居的事啊。”
赵谦尬道:“还能谁啊,江伯咯。”
张平宣摇了摇头:“哥从不让江伯和江凌他们进清谈居的。”
说完,她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突然眼光一闪:“你说,哥是不是肯纳什么妾室了啊?”
“啊……我……我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哥,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又没住在他的清谈居,我知道什么啊。”
“你不知道算了。我自己问他去。”
说完径直朝营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刑室在哪里啊?”
“欸欸!你怎么比你哥还要命啊,你哥要知道我带你一个姑娘家看血淋淋的东西,还不打死我,你回来……去我帐内坐会,我去找你哥。”
张平宣搂了搂怀里的东西,回头应道:“那成,你快些。”
“晓得啊。”
赵谦摁了摁眉星,转身吩咐军士:“带张姑娘去歇着。煮我最好的茶。”
中领军的军士多知道自家将军对这位张家女郎的钦慕之心,哪有不慎重的。殷勤地引着张平宣去了。
赵谦这才摁着眉心往刑室走,走到刑室门前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足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明晃晃的春光落在寒津津的铁刑架上。
岑照背对着张铎,从肩背到腿脚,几乎看不见一寸好肉。细看之下,每一寸血肉都在痉挛颤抖,牵扯型架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四日了,连用刑的人都已经有些胆怯,生怕不慎碰到他的要害,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好在,现在哪怕是随意的一个挪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于是用刑的力道轻了,多得是精神上的折磨。
张谦坐在他身后,拨动着垂挂的镣铐。
铁与铁没磕碰一声,都能引出岑照一阵痉挛。
“还是那个问题。”
“我……不是……”
一声鞭子的炸响,刑架上的人,引常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江凌朝那落鞭看去,却张铎前面的一张刑凳上赫然显出一道发白的鞭痕,原来那鞭子不是落在岑照身上的。而岑照却像疯了一般地动的身子,整个型架被他拉扯地哗哗作响,险些就要的倒下去。
“扶稳他。”
江凌连忙上去摁住岑照的肩膀。却没能抑制住他喉咙里惨叫。
背后的张铎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岑照身后。
“叫什么?好生想想,那一鞭打的是你吗?”
“打得……打的是谁……”
“打的是东郡的陈孝。”
“中书监……照糊涂……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叫……”
“呵……我……”
“你是陈孝。”
“我不是……我是岑照。”
他说得周身青经突,一口从肺中呕出一片污血。
江凌有些担忧,回头对张铎道:“郎主,再这样下去,他要撑不住了。”
张铎抱臂退了一步:“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青庐的一贤公子,是举世清流,衣不染尘,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岑照抓紧了镣铐上的铁链,仅剩的一些好皮被血衬得惨白耀眼,他竭力匀出一口气,“张人……我既然肯受……肯受你的刑,就不会在意什么清流……白衣……的虚妄体面……”
喉咙中的血痰没有力气咳出来,他索性吞咽下去。
一时之间,声音稍朗。
“连阿银都知道,怎么丢掉矜持,弃掉体面,在洛阳……洛阳的世道上熬……”
“住口!”
“呵呵……”
他口腔中含着血,突然也笑了一声:“中书监人,为何动怒啊……啊!”
话到末尾,引颈又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乱颤,几乎要失禁了。
江凌忙摁住他,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脉,只觉搏跳凌乱,已不可平,忙朝着张铎摇了摇头。
岑照将脸贴在型架上,搐着道:
“中书监……人……今日是第四日了,照……最多也就撑到今日……若……若人……再受执念所困,那么……那么照,就不能替人去晋王刘必了。”
张铎没有说话,只看了江凌一眼,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岑照匍匐在地咳了好一阵,方得以稍稍支撑起头颅。
“张人,……你是不会信借尸还魂之说的,听说……当年陈氏灭族,合族男丁……腰斩于市,人亲主刑场,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如今……又怎么会信照是陈孝呢。”
张铎撩袍蹲下身,凝向他那双灰白的眼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咳……没有这一身刑伤,刘必怎么才能信我,不是人的人。”
张铎慢慢捏紧了手掌。
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他提及的席银之外,张铎尚算喜欢这场博弈。
“送你去东郡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人……请问。”
“刘必当初请你出山,你坐视二十余人亡命在青庐,亦不肯应刘必,今日为何肯受我驱策。”
岑照抬起头。
“刘必……无帝相,而你……有啊。”
“你演过命?”
“算是吧……”
“除此之外”
“因为……阿银。”
“何意。”
“于刘必而言……阿银若棋子,随意可杀。”
说着,他顶起全身力气抬起头,张口放慢了声音:“而于人而言……”
一言未闭,人似已力竭气残,周身坍颓,如同一滩泥巴一样,扑瘫于地。
江凌松开手,起身问道:“人,还问吗?”
张铎看着地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攻心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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